他本应身在九重之渊,天潢贵胄,生来睥睨。
他本应是中原的贵客,君临鲜卑的王者。
每逢岁时,也应该能收到京华不远万里送来的贵重礼物,长长的礼单令他母子身在异族边荒也能感受到中原深宫中亲人的挂念与心意。
世事仿若突然间被命运巨手匆忙打翻了的棋盘,嘈嘈棋子都失了原本的方向,黑白棋子共落入同一方碁笥,重新点染上色,再随意置上棋盘。
晏宁浑浑记起,清和公主母,萧氏。
那个女子终身默默无闻,直至女儿和亲鲜卑,才从才人进了妃位。
没能在史册上留下什么印记,也未在世间有什么传奇可闻,或许只是个母凭女贵的可怜人儿罢了。
而清和公主的死,与晏家祖父脱不开干系。
《靖史·上元侯晏于兮传》:
永初三年秋,公破鲜卑慕容部于萧阳,勿尘可汗败退西北。追击至玉门关外,十月,慕容部献前景清和公主首级求和。胜而归。
清和公主十月被杀,祖父十一月暴病而亡,这样算来,萧惜的确是比他要大上几个月了,或许在萧阳时便已经出生了。
晏宁暗自沉吟,不知此萧,是萧贤妃之萧,还是萧阳之萧。
萧惜隔上一段时日便要下山采买,他不欲留晏宁一人在山中,哪怕是天未亮便出行,披星戴月而归,平日里往返也都要在一日,这次却与晏宁道要去上三四日,还给晏宁准备了四五日的吃食,哪怕他不在,晏宁用炉子随便热一下便能吃。
他出门一向很早,天未明,晏宁还未起身,不满道:“我可以自己烧饭。”
萧惜一笑,低头吻了吻他。
他一吻上来晏宁便收了声,专心致志地回吻他。
其实晏宁做做稀饭烧烧汤已经都有模有样,但山上本来便清苦,他愿意陪萧惜住在山上,萧惜又怎么舍得他再辛苦。
萧惜走了第一日,晏宁泡了温泉,又练了一遍春水绝。
实在没有事情可做,便替萧惜将那些不知名的苗苗们浇了一遍水。
第二日又练了一遍剑,晚上晏宁泡在温泉里发呆,突然想起那本他看了一半的游记来。
明日里可以去山涧旁取来。
晏宁转念一想:不如直接就在那边等他,这样不管萧惜何时回来,都可早见他半日。
晏宁暗暗得意道,我可真是机智。
这边虽然没有山涧旁那样阴冷,但毕竟还是在北地山中,一个人睡怎样都有些凉,晏宁翻来覆去半夜,最后还是缩成一团,默默地想着萧惜,他走的时候把他吻晕了,也忘了问他去做什么,竟要这么久,他前几日才采买过,怎么又要下山了?
反正是睡不着了,晏宁睁着眼睛到天明,一大早便出了门,回了山涧旁。
晏宁先是动手生了炉子,便站在院子里四下打量,山涧旁的居所在削壁之中,比他们如今住的地方陡峭许多,遥遥可以望见上山的路。
晏宁眯着眼睛,他出来得早,山间晨雾还未散,他喝了几口热茶,才觉得身子渐渐暖起来了。
他找到那本游记,拿到榻上随意翻了翻,他一夜未合眼,看着看着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山间的雾气已经散了,这日里难得天气甚好,北地的天气若是清朗,便万里无云,极为澄澈。
晏宁最近一阵子紧绷的心弦也渐渐地松了,懒洋洋地在趴在石桌上,一边晒太阳一边随手翻那本游记。
风吹过山涧,惊动万里茂林,晏宁无意间抬起头来,却看到那茂林之中,有不同寻常的意动。
晏宁的手一顿。
萧惜曾讲过这山中有阵法,等闲人寻不到此处,晏宁信任他,自然不疑自己在山中会遇到什么危险。
可是那处不同寻常犹如石子落平湖,荡漾起层层波纹,勾得他心神不宁,总要分神去注意。
理应是待萧惜回来再去看,但晏宁不是个心里能藏得住事的,那榻下的箱子就足够令他胆战心惊了有一阵子,那林间的波澜似不安分的顽童一般,不停地逗弄着他的心神。
晏宁忍了许久,从晌午到日暮,终于把书“啪”的一声合上丢到桌子上,起身向那处波澜走去。
命运狞笑着,无声地张开了他锋利的獠牙,而世事早已跌宕如悬崖。
只是晏宁还不知道,他天真而好奇地奔向他未知又既定的命途,而唯一能阻止这一切的人,远在荒漠之间南望。